时间
奶奶是个精细(方言,表示做事很细致)的人,只不过这精细的成本是天底下最便宜又最昂贵的东西——时间。奶奶手脚(方言,表示做事的麻利程度)很慢,但她可以为了洗只有两点黄豆大小的印渍的白衬衫花一个上午的时间。从小时候开始到现在,我不曾看到时间在她的外貌上留下任何痕迹,从她的头发可以看出,她的头发一直是银色中夹着一点黑的,从来不见理,也从来不见长长,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用剥落黑漆的金属发夹夹着的。我曾怀疑她梳好头之后才躺上床睡觉,并为此一晚上不翻身,不然为何大清早就能顶着整齐得发光的头发靠在梧桐下面的石板边听别人谈天说地。
但是我后来明白,老人的夜晚很短暂,晚上睡得早,白天醒得早。从太阳下山开始,寻常人结束一天劳作回家,空气里开始飘出菜油和炊烟混合的气味。由于奶奶体力不这么好了,白天等到这个时候就开始躺在床上,可以感受着一点点烟火的味道(奶奶开始学用煤气灶,因为没有柴火,灶台就闲置不用了)和微弱而柔和的太阳的余光进入梦乡,像还有一个叫做生活的东西在陪伴她,她不是一个孤独皱巴的老太婆。
奶奶平时很少说话,也不肯有多一分表情。因为我家住得离奶奶最近,但我们之间既没有逢年过节的亲切,也没有日常陪伴的温暖,所以我常常觉得奶奶对我并没有什么感情。婆媳关系的不和,到我这里变成了遗弃与被遗弃。在我的印象里,直到最后,奶奶才变成奶奶。之前17年的光阴,她一直是我父亲的母亲,我姑姑的母亲,以及我母亲的婆婆。我现在回想起来,她最多的姿态就是候着—-没有等谁,也不看谁,或者谁都等,谁都看。在一群谈天的人旁边,在傍晚深巷的门框旁边,一直默默候着,倚靠着,似乎随时准备在来往过路的人的生活里插上一句闲聊和问候,奈何总找不到参与的方式和理由,终而养成了缄口不言的习惯,直到变成一个默默地活着的雕塑。我也习惯了以一种隔绝的姿态路过,听过,无数次经过这个似乎与我无关的人。
那天晚上天已全黑,没有星星,路灯亮着。我穿着睡裙,披了件蓝色小衬衫去看奶奶。本来我打算睡觉了,爸爸让我给奶奶送点吃的,我才上去的。奶奶坐在石砌门槛上,靠在门框边,从远处看她只身被笼罩在黑夜之中,我分不清她衣服的颜色,只看见头发是白色的。我那时候很怕“要是”,所以慌张地跑过去,幸好,奶奶只是坐着而已。我不记得她看见我之后的反应了,也不记得她怎样领我到房间里给我一大堆过期的饼干和花生露,我唯一记得的是,她给我一个手机,按键的那种,让我拨打一个号码,号码是短号,然而那个短号我也没记住,但是很容易记,如果有人再说一遍我一定就知道了。她嘴里喃喃念着远嫁他乡的小姑的乳名,用所有母亲都特有的发音方式,带着腔调和爱意不断地陈述着。
我原以为母亲的身份会随时间、距离、见面次数、身体状况,慢慢退化到一个只是被迫需要的无动于衷的地位。然而并不是。母亲先习惯做一个母亲,然后才习惯被当作母亲。
之后的故事,我记得,电话打通了,在我模糊的印象里曾有一幅大人说教不懂事的小孩的画面,小孩懂事地挂了电话,喃喃自慰着,只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谁都有难熬的苦,每一个电话的那头或许都发生着为一些人所不理解,又为另一些人所不齿的事情,迫于生计也好,不善解人意也罢,同一片天空下总有一点意外,也会有一点圆满,我没办法评判什么。我心里最后的台词是龙应台的那句:这么常地来来去去,这么常地说“你保重”,然而每次说“保重”,我们都说得那么郑重,那么认真,那么在意,我想是因为,我们实在太认识到人生的无常了,我们把每一次都当作可能是最后一次。想到这个,我的心里很平静,我不再是那个因为没分到红包而哭鼻子的小孩,也不会为了一块椰子糖和小姑的女儿大动干戈。
我没有说“保重”,因为她听力不好了,就算听到了估计也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用方言说……因为我从来主动不跟奶奶说话,就像奶奶从来不主动跟我说话一样。
奶奶坐在门槛上,门槛旁边是一桶没开封的方便面。我在奶奶旁边的门槛上坐下,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我就看着天上,看着路灯。
天上有一点点黑糊糊的云,路灯亮得刺眼。
好在凉风习习让人觉得心安。#
当年某刻,17岁的我突然想到奶奶已经不在了。回忆起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有感而写。这种感觉像是你觉得一直在那里的,似乎完全不需要挂念的人、物,却突然完全没有预兆地离开。虽然你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但总免不了惊讶、怅惘、甚至忿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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